++迷(殘影三世)++

by晴晴

 

第一章

 

將近夜晚黃昏時分。

青樓絕大部分姑娘都在此時換衣補妝疏髮,以迎接歌樓妓館的開始熱鬧時段。

吵雜的聲音傳來,聽得樓下傳來老鴇的斥罵、稚嫩的童音和一些姊妹們的柔聲勸導。

房內,上等紅木雕花,清雅卻不淪於簡陋的梳妝台。

意外的沒有一絲俗氣。

「雀兒,下面是怎麼回事?」

停下擦著脂粉的動作,正讓身後侍女梳理長髮的艷麗女子微微開口。

「回夫人,是新來的小男孩不怎麼聽話。」

待侍女裝飾好最後一根玉簪,女子撩起紗製裙擺,迅速卻不失優雅的起了身。

「跟著,下去看看罷。」



──罌粟子原綺麗非凡,少量醒神無礙,長期服之毒癮至死方休。

 迷


《首世‧濺血糾傷》


與待客用外廳相對隔間的裡廳,年約七八歲的孩子手腕相縛、強制性的跪在木製地板,最為耀眼的就屬那一頭艷麗的褐紅短髮。

「這死小鬼怎麼這麼倔!你爹娘把你賣來咱醉杏樓,就是不要你啦!」

大聲吼著,李嬤嬤似乎已經失去了一貫的誘引口氣,細瘦的長指甲幾乎將他的額頭頂出血珠來。

「嬤嬤,您別這麼對孩子大聲,瞧他會被嚇著的...」

「去!妳們心腸軟,我可不會!幹這行的好心還混什麼?!」

扁著嘴一聲不出,白嫩的臉上立刻又多了幾個掌印。

標準的高傲。

「你...要不是看在這張臉蛋,真想叫人把那張死不開口的嘴巴撕爛!」

「嬤嬤!」

特有的輕聲腳步踏在長長階梯上,吵雜聲突然安靜了許些。

「噓,是出了什麼事呀?」

青蔥般的手指置於嬌豔唇上,她臉上有著貫有的漂亮笑容,卻隱隱含有威嚴。

「牡丹姐!妳來的正好,這孩子就快被逼瘋了!」

──是的,她,就是那最華貴的花王,聞名全京的當家名妓。

有人說,來京城尋歡作樂的達官顯貴們,若沒踏進過她的房門門檻,就等於是白來一趟了;同行裡,沒有人願意得罪她,雖同為一介煙花女子,但藉著一些尊貴的熟客,可說是連宮中都有接應。

或許不清純嬌羞,但那份絕世美艷卻能教人暫時忘記呼吸。

輕輕挑了挑眉,「嬤嬤,對孩子凶最要不得,萬一將來報復到客人身上怎麼得了?」

「這孩子爹娘收了錢,他就是我們的啦!還在那邊自命清高,真是不懂得狀況的小鬼!」

眼波一轉,對上男孩求救般的清澈藍瞳──很漂亮的眸子呢,她可不記得有多少女人能有比這更美的眼睛。

飛快的動了念頭。

「哎唷,我真後悔買了他!只不過一張臉蛋漂亮,誰會想到竟是這種牛脾氣!」

沒理會老鴇的碎碎叨唸,她逕自拉起孩子,問起一旁姊妹。

「水仙,這孩子取名了沒?」

「照順序來說,是芍藥...」

「這樣罷。」抱起男孩纖細的身軀,牡丹笑的很是動人。「聽我的,他不適合芍藥,就罌粟吧。嗯,就叫罌粟...」

「這孩子由我來教導,不用和其他男孩睡合宿了,就住我房裡吧。」

不顧週遭的訝異眼光,她抱著那剛被命名的罌粟,上樓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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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孩子,告訴我你的名字。」

屏風後,替浸在水氣蒸騰大圓木桶裡的罌粟輕輕擦拭身子,她柔聲詢問著。

遲疑了會。

「...望,呂望。」

「那麼望,我希望你不要再提起這個名字。」

扶住他的肩膀,她直直望著他。

「從今以後,你在這裡是罌粟,將來出去是...嗯,太公望。」柔柔的笑了,勸慰似的語氣。「太公是個很了不起的稱號喔,如果你聰明到有資格冠上這個稱號的話,就誰也不必怕了。」

寧靜。

「姊姊,我可以相信你嗎?」

「可以呀,你就當我是你親姊姊。」

深吸口氣,「...我是,太公望。」

「是的,乖孩子。」

獎勵的在他面頰上一吻,牡丹終於提起自己。「我沒有名字,人家叫我牡丹,或妲己。蘇,妲己,那滅了殷朝的妲己。」

「可是娘說,妲己是壞狐狸精,姊姊又不像...」

「傻瓜,如果我不稍微學著點壞,怎麼過活呢?」

望乖巧的點點頭。

沾水的修長手指理著他漂亮紅髮,她低聲安慰著。「你是怎麼被賣進來的?」

環抱膝蓋彎起身,只剩下肩膀以上破出飄著花瓣的水面。「爹欠了好大一筆債,所以賣了我來,又把大妹二妹送給人家做丫環...」

「...恨不恨他們?」

又輕輕點了點頭。

「是啊,說不恨是騙人的。那麼,你就恨吧...」

美眸閃過一絲心疼。「只要相信你想相信的人就好了,其他人隨便怎樣都行。因為濫好人總是會被人家背叛利用的...」

就像,她的...母親......

「嗯。」

「告訴姊姊,想不想報仇、比任何人都強的活下去?」

想起一向最疼他的父親,竟會因為債務把孩子賣做雛妓,他不禁抿了抿唇。

「想...」

「那麼聽我的,就算要踏著別人屍體前進、也不能讓人爬到頭上去。」

沒有回應,但答案可以很輕易的從專注的神情中明瞭。

「知道罌粟是什麼意思嗎?」

「哥說過是很漂亮的花,可也能製成有毒的壞東西。」

妲己笑了笑。

「是的,望要像罌粟那般,讓上門來的客人個個為你瘋狂...久了自然離不開放不掉,那你就能生活優渥、比誰都強了...」

與她相仿的罌粟呵。

「我不懂得怎麼做...」

「沒關係,我會慢慢教你的。」

「時機到了,我一定會讓你離開這地方;但在之前,都要乖乖的喔。」


猶記,那天傍晚下著雨。

他失去了一個名字,也得到了一個名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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妲己讀過一點書,憑著天資靈敏,很難得的棋琴書畫樣樣精通。

在耳濡目染的環境教導下,他自小就學會如何下棋彈琴,閒暇時間也能夠讀書畫圖自娛娛人。

但在青樓生存,除了彈琴唱歌派得上點用場外,會不會下棋,或者讀書畫畫是沒多大差別的;客人來到這種地方,除了重頭戲外,頂多就是聽聽曲子促進情趣。

最重要的,還是學著練就一副好歌喉,以及隨著樂音翩翩起舞──

當然,她不會沒注意到這點。

他是標準的雛妓,將滿九歲就開放接客,而九足歲時跟著妲己學如何練聲嗓、抓音律,或像女人般的穿戴薄紗輕踏舞步。

是的,從被賣進妓館後,他就是被當作女孩養大的,卻也學了一般女孩學不到的東西:八歲到即滿九歲的時間內,做了什麼呢?

很簡單,想必就是一些房事上的訓練了。

所謂之訓練,也不過就是老鴇將他們這些未開放接客的孩子,分批安排到已駕輕就熟的上一屆:約十三四歲少年接客現場旁小房,從牆上小洞裡看著學著罷。

而接客前,因為身體構造和女孩稍有不同,必須有人要幫這批毫無經驗的孩子破身,通常也都是年齡差無甚多、卻已擁有豐富經驗的前輩。

當時分配到替他完成這項手續的,是個十三歲的漂亮少年:在樓裡被喚作石竹的普賢,很溫柔也很體貼,事後甚至和他成了莫逆之交。

做這行是免不了風險的。

他十六歲那年,由於被某熟客的妻子知道他們交往頻繁一事,妒忌心驅使下,唆使手下人千方百計想將他除掉;那天深夜,普賢到他房裡與他做最後一次交談,彼此約定還要再做朋友──有些擔心的想著,就連有沒有輪迴這東西都很難說,下輩子的事又有誰曉得?

──「再這麼下去,勢必會連累到他...與其讓聞先生身敗名裂,還不如先做個了結算了......」

第二天他墜樓身亡,樓裡的石竹一位也永遠成了個不祥空缺。


...他不懂,普賢為何能為區區一個「客人」選擇這種結局?

相信在醉杏樓嚴密的保護中,那位夫人是沒辦法拿他怎樣的,但他卻屈服在「要把此事宣露出去」的威脅下,結束了自己的生命。

如果,這就是愛情,雖然有點羨慕,他想他還是不需要這種感情來得好。


有人說,在孩子還分辨不出好壞時,教了什麼他就懂什麼,就算把黑說成白、由是轉而非,都很容易。

──那麼,他無疑是這類孩子的最佳典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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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醉杏樓待沒幾年,他就做到了能夠迷倒眾生的地步。

白花花的銀子急湧進來,樂得老鴇笑顏逐開,對他也越發越待遇可佳,紅煞了週遭無論女子或是少年同行的眼。

全京城都知道有這麼個罌粟。

一下子,就和妲己同擠身上了所謂「傳奇」;但接客雖多,看過他面貌的卻是王宮貴族的權利,尋常市井小民對他的認識,也僅僅止於秀麗美少年或者醉杏樓裡招牌罷了。

於是各種說法紛紛傳開,連五歲娃兒都多少唱得了幾句詞兒。


──罌粟紅,風中罌粟似血紅。
牆頭那端有麗人舉歌思愁,終夜夜泣唱斷聲喉撥散絃。
若說人生如戲,戲台雖已曲終人散,低頭卻是掩淚裝歡。
今世不足來生還復,是否仍這紅塵滾,總回至最初兩頭茫...


直到,後從軍回京時依然傳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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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見過第三隊組長沒?是個漂亮的小夥子喔。」

「是呀,本想他一副瘦弱樣,沒想到上了戰場真夠狠!」

「哎,你沒聽說之前,他還將人家兵馬一下全斷了手腳呢,乾淨俐落唷。」

那是進軍營快兩年時,許多同伴無論有無親自照過面,都對那「第三隊組組長」的一定實力無庸置疑。

所以喜歡戰場。

戰場上不管你的體型年齡過去,只要夠快、夠狠、夠準的纖滅敵人,抹掉那最後一絲同情憐憫心理,就能博得眾人的認可。

記著妲己姊說過的話,不相信不需要相信的人──

只要有了足夠的力量,要一個人生存並非難事。


之後回想,可能從那時就沒了所謂感情存在...

遇見他之前,他都是這麼走過來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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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夜後營地,除了風聲颼颼,一切都很靜。

刮著冷風,一個個外貌相同的軍帳整齊排列,帳前的火光隨著風向劇烈跳動。

幕簾極其輕巧的掀開。

帳內床上,正昏睡著,朦朦朧朧聽到有人走進帳篷,以及和軍醫關於他傷口的對話。

「...雖然傷到了肺葉,不過好好調養就沒有什麼大礙。過三四個月,應該可以恢復七成體力吧...」

七成?應該?還要三四個月?

無聲的呻吟著,不禁懊悔不該一時衝動:就算救了那與他非親非故的長官將領,卻把自己搞得身弱體虛又能怎樣?

「...那麼辛苦了,你可以回去休息,病人有什麼狀況再說。」

同樣在朦朧中,又聽到一個陌生的、略為低沉卻沉穩迷人的聲音,以及大夫離去的腳步聲。

這個坐在床邊的人...就是那該死的楊將領對吧?

他差點丟了命才救來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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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來沒想到,身為將領的他會親自下廚為他進補。

「說真的,原本以為你是個很正經嚴肅的人。」

坐在床上捧著瓷碗湊進嘴邊,熱騰騰的雞湯香味留洩而出。

「是嗎?」

笑笑的回應,床邊不遠的楊戩正批閱著公文。

「當然啦,沒想到你還會做菜...」

那是療傷期間的第二個月,他住在楊戩的房間休養。

也多虧了那段療傷的日子,他們漸漸互相熟稔了起來,說說笑笑倒也打發了不少無聊時間。

軍中的日子本就無趣,因抱病無法參加演練或實戰就更無趣了,他只能依賴著從楊戩那得到一點樂趣,否則真不知道該做什麼好。

也因為除了打仗的生活如此煩悶,於是一些來源不詳的小道消息就成了大家茶餘飯後的主要話題。

在受傷之前,他雖然對這方面不是很有興趣,卻也多少能和伙伴猜測討論以抹殺時間;但當話題主角輪到自己頭上時,他才真正了解到那滋味可真不好受。

瞧,其實男人間的八卦程度並不亞於三姑六婆的。這次竟搞了什麼名堂來著?

他和楊戩鬧誹聞?笑話!

因為換藥的必須,他不否認他們確實有過肌膚之親,可是這種程度的接觸,他很確信也知道很多弟兄間也有:親密的友情象徵嘛。

什麼跟什麼,別人可以做朋友,難道他和楊戩就不能有友情存在嗎?

雖說軍裡清一色都是男人,難免偶爾會有些這類情侶出現,但他可不認為有人大膽到敢把玩笑開到將領頭上。

欲求不滿難以發洩是嗎?哦,看來有必要向楊戩建議建議,是該請軍妓的時候了...

但更可疑的是,楊戩竟然沒有向他提起這回事。

看來這次謠言傳的不小,連他這個整天關在帳裡的活死人都曉得了,身為主角之一的他不可能沒聽到沒禁止...

那麼,只好由他主動了。

「楊戩,你現在很忙嗎?」

「不會,這份公文批完就沒事了。」

「那好,你繼續做你的,聽我說就好。」

深吸口氣。「我想你聽說過了,很多弟兄都認為我們...嗯,有超過朋友的關係。」

「喔。」

「既然知道,你都沒禁止他們繼續傳下去嗎?」

「有啊,可是這種口耳相傳的謠言,不是說停就停得了的。」有些好笑的語氣。

「那你想怎樣?」

甫一開口,瞬間跌進了氣氛微妙的靜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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激情後的夜深。

伏在楊戩胸口,他的聲音無限慵懶。

「...我是病人耶,你又讓我操勞了哦。」

笑了。「聽你的語氣,好像會發生這種事是理所當然的。」

「不是理所當然,因為沒什麼值得驚訝。」

不過就是逢場作戲嘛,這種事他見多也做習慣了。

倒不排斥被他擁抱的感覺...至少,感覺很好。

「聽說你曾待過妓館。」

「是的,而且你可能還知道我這個人。」

「哦?」

「醉杏樓的罌粟,聽過沒有?」

「聽過...」又笑了,這次的笑感覺比較帶點戲謔。「那麼我能見上這位大名鼎鼎的罌粟一面,也算種免錢的運氣囉。」

「是啊,看你要怎麼選擇都好。」

「選項?」

「有兩個選擇。」比著兩隻白皙的手指,他決定與他做個新鮮的交易。

「看是要沒有感情的肉體關係呢,還是試著彼此相愛?」

「...我選後者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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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這幾十年間,有沒有一些有趣的事發生呢?」

白紗圍繞的空間。

中央,艷紅的長髮女子慢慢坐起身來,艷麗的容貌有些不愉快。

「...你應該早點讓我醒來的,伏羲...」

漫不經心的笑了。「那真抱歉了。」


「我做了一件無法彌補的蠢事,害得他們可能永遠糾纏不清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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──「以前和你做的那個交易...」

──「呵,我們都失算了吧。」

──「是呀,怎麼想也想不到,弄到最後兩個人都開始認真。」

──「彼此彼此,你不滿意這種結果嗎?」

──「唔,也不是不滿意啦...只是很意外的,原本決定打死不碰愛情這種東西...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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泉,熱氣蒸騰。

泡在水裡,玩弄著手指間的幾縷青絲,倒也不失一種有趣遊戲。

「停手吧,再玩頭髮都被泡爛了。」

無奈的抽回他手中的漂亮深藍長髮,楊戩顯然因為溫泉泡久了,連嗓音都有些沙啞。

「搞什麼,連這種事也要計較...」無趣的伸了個懶腰,他的注意力轉換到飄在水面的少許野花花瓣。

「小時候啊,妲己姊常常幫我這樣洗澡喔,總是有好多好多花飄在上面,說可以促進美容...」

「花瓣浴?又不是女孩子...」

「說話很過分哎,那泡起來真的很舒服...」

眼波一轉。「對啦,以後我們離開軍營時,我弄一次給你試試看。」

「──如果我們能離開這裡,當然樂意。」

「你好像沒什麼信心。」

「在長官的勸誘下,我是很難有信心的。」


「到時再說,船到橋頭自然直...」

沒有預警的,煞地摟住他頸子。

標準的一記長吻。


「對那把護刀的回禮,我很喜歡呦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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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妳從回來就很悶悶不樂,是怎麼了?」

「沒什麼,不過我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...」

「嗯?」

「如果我將來拜託妳一件事,妳會答應吧?」

「大致上是的。」


「也包括...幫助一對悲劇情人?」


《濺血糾傷‧完...》

 

第二章

 

陽光很柔,更感天晴的溫暖。

算不上寬大,卻異常精緻庭院間。

有流水自一上一下緩慢晃動的打橫竹管洩出,衝激在鋪著碎石的池子裡,蕩漾水波中,幾條小錦鯉恍若無事的繼續擺著尾巴;有外來雀鳥停留於高樹徘徊不去,時有時無的偶爾傳來幾聲清脆鳴叫。

而自小養起的白狗哮天,此時正臥在廊下打著瞌睡。

獨自在房間靠院的走廊邊,聽著水流鳥鳴的縫著衣裳:在這種天氣這種地點,不管做什麼都很讓人心情愉快。

所以他跪坐在布墊上,專注的繡著手中小女孩和服的滾邊花飾。

溫和光線打在一頭紅髮上,添了些溫潤的晶亮光澤,也能感到髮絲都有些溫暖。

雖然舒適,倒也沒特別之處的午後。



──櫻花本色不艷不嬌,滴血供奉方才虛偽而無心虛轉變,清純粉嫩。

 迷


《貳世‧緋紅花葬》


刷地,很輕卻仍有聲響發出的拉開紙門。

「打擾。」

微微點頭示意,一清秀年約十九少女進房。

停下手中針線回過頭來。「啊,邑姜妳來的正好,誦的衣服就快縫完了。」

「那麼麻煩了,那孩子直吵著要穿新衣呢。」

他笑笑,寵溺姪子的心態一覽無遺。

輕蹙眉頭。「不過誦年紀還小,我很擔心他學不來舞蹈這東西...」

「放心好了,再怎麼說畢竟是鏡家的人,就算不是天才也不會差到哪去。」

「希望他有你一半天資就好...也不是人人合得來,像我,倒頭來也只有那祭神能看。」

「不過妳不自知,邑姜的祭神舞可是漂亮的遠近馳名,許多外地人都看不出已為人婦囉。」

輕輕笑了,他邊說邊趕著衣襟上最後一朵梅花。「說到祭神,我倒想起今晚有個祭典。」

「嗯,祈求豐收的祭典,這次望是主導祭司吧?」

「是呀,想到晚上又得上妝...」

很有默契的一同伴了個鬼臉,然後輕笑出聲。

「好啦,不說那個...瞧,縫好了。」

抓住衣領輕輕抖了抖,將上頭一些碎布碎線去掉,一件雍容華美的小件和服就這麼現在兩人眼前。

「...真美,但讓小孩子穿這麼花俏的樣式好嗎?」

「嘻嘻,妳忘了妳小時候也穿這麼花唷。小孩子嘛,總是要讓他們打扮的鮮豔一點比較可愛...」

滿意的看著自己創作的佳品一會,終於摺疊起來遞給邑姜。

「誦穿起來的話,一定不會比那些官家小千金遜色...對了,他頭髮有多長了?」

「大概過肩這麼一點。」

點頭接過和服,她伸手比了比大約長度。

「那也不短囉。嗯,就弄兩邊盤圓起來疏包頭吧?」

頗有興趣的幫姪子設計造型,他又開始說起關於上妝的事。「是後天開始上課吧,那麼當天胭脂不用太紅太艷,只要在臉頰和嘴唇各點一些桃紅色就好。」

「好,可是誦說喜歡粉紅色...」

想起兒子說話時的可愛模樣,她又不禁笑了。

也解釋之所以挑上桃紅的理由。「告訴他等級數高了就能,上初期指導的沙織嬸嬸,喜歡小孩子喜氣洋洋的。」

「哎呀,你不說我倒忘了。」

正待閒聊數句,門外傳來年長女侍的聲音。

「二小姐,待客室有客人找您,關於死者追悼會的。」

「啊,是菊之代婆婆。」一聽到工作,邑姜有些匆忙的拉起厚重裙擺起身,回頭向他道歉著。「那麼望哥,衣服就先放你這,我先去見客了。」

笑著喚醒哮天,也隨她起身走向紙門。「妳去忙妳的吧,衣服再請小蓮或自己送過去就行了。」

「真的,我很抱歉...」

「不會啦,反正我正想帶哮天出去走走,沒什麼好抱歉的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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微風飄蕩。

激起一瓣瓣粉色花瓣臨界旋轉旋轉飛舞,然後優美的與他擦身而過而後墜落。

其實說是走走,還是只到了附近的小片櫻花樹林晃著。

聽說,這片他特別鍾愛的林子,還是父親在他出生那天特意種的,為的是紀念這位鏡家本系的長男生辰。

帶著哮天散步,慢慢走到了那株異常潔白的、在週遭樹群中特別醒目的樹下。

卻發現早已有人佔了那個他平常的位置。

「請問...」


「你好...我是來見哮天的。」

一抹蒼藍在空氣中飛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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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出生在所謂望族,以精湛舞蹈維生的名門鏡氏。

是當時多見的大家族系統,依血統稍偏至純正另有分多支旁系及最尊貴的正系族人。

而他,何其幸運的就是那正系當家膝下長男。

族人們一同住在大到可怕的漂亮系統建築裡,雖然僅有兩層高度卻佔地廣大,初來的客人只要一個不小心,還可能迷路在那重重疊疊的房舍庭院裡。

從小就是被捧人在掌心成長、眾多家僕口中的「少主」,卻和其他族人一般,接受到的舞蹈訓練並沒有因此減輕嚴格度,而是比一般正系的同年孩子學的更多更苦。

在鏡家,光會坐在那當個漂亮裝飾品,是沒有人要、也沒有人稀罕的:少主,更要以身作則。

一般說來,家族裡的各個族人,就算容貌不是絕美、也不會落得平庸一詞,通常都是秀美無淪的令人驚艷──而這,無非就是跳舞時的一項輔助條件。

上天賜給少數女人永恆的天生美麗、天生誘惑魔性,男人偶爾也有,但只限於極少數和青春年少。

於是為了追求永恆綺麗、永恆誘惑魔力,鏡家的年輕男子必須穿著女性衣裳,在十五成年以前蓄長髮、抹脂粉。

而若沒成為那百年一次「祭師」,年過三五就自動退隱,專心接管家族經商方面──傳說成為祭師的少年,能夠永保青春美貌,縱使會和常人一般衰老也是以極緩慢速度執行。

多人嚮往著成為祭師,但能頂上這頭銜的至今也只有寥寥數人,而且個個早夭。

有傳說,說鏡家祭師與水鏡家樂人位置在等宿命真主,是一不祥悲劇延續...

幾乎,沒有人理會就是。

再談談生存條件。

說來很現實也很殘酷,就像美食家對料理的斤斤計較,如果一條魚肉鮮色不美,即使入口質感佳也算次等、登不上檯面,最為完美的,還是當屬外型口感都為特極品。

在某些領域裡,只有實力是不夠的。

舞蹈,當然就屬這某些領域中其一。就算技藝精湛,臉蛋卻是普普通通或僅是中上姿色,那麼他的努力以及他的實力,瞬間就能夠被抵去八成。

若偶爾遺傳因子出了紕漏,出現容貌「普普通通或中上姿色」的族人,那麼他所受的對待無非就是放逐;看是經商或是另尋出路怎樣都好,總之一句,鏡不要不完全的肉鮮色不美。

算是運氣,他先天條件可說是得天獨厚。

生在容貌以及天資遺傳本就優異的舞蹈名門,兼正系長子出身,又很僥倖沒落到「普通姿色」的不幸範圍、反而更成了全族目前的屬一屬二「天生麗質」,不管臉蛋身材或是絕佳天賦都夠資格榮登那特級品之列──瞧,的確是夠讓人稱羨的,那是他人夢想一輩子都永遠看得到吃不到的。

簡直像藝術般完美的作假、完美的不真。


卻不特別喜愛也不特別厭惡這種背景。


族裡長輩說,他是受到那虛無飄渺的前世影響,從小就有「人生如戲」的根深蒂固觀念存在。

寺廟師傅說,這孩子與佛有緣,對禪學一方有驚人領悟天賦。


不想懂也懶得懂何謂人生如戲、何謂佛緣禪學,為何硬要給天生觀感套上個專有名詞?

只是,根本沒什麼值得在意罷...


僅僅如此而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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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六歲時,帶著牠到府上作客。聽說鏡家年幼少主異常喜愛,結果一去...不回。」

蹲著輕撫白狗的柔軟長毛,青年笑著解釋。「你就是那垂愛哮天的少主吧,想當年才滿三歲。」

風突然強了些,落葉落花激起亂舞。

「好像是有這麼回事...」

伸手壓住即將扎到眼睛的髮絲,順便彎下身幫這位漂亮的青年整理吹散長髮。「那麼,你為何等到今日方才來看牠?」

「尊貴的少主...我們打的賭,你大概記不得了。」

「是記得那天,有和人猜測一件很久很久以後的事,不過忘了...」他在考驗他的記憶,是嗎?

早就料到似的笑笑。

「那時你說,如果能讓最愛的哮天待在你那不來領回,直到我二十五歲生辰...」

「那想必,今天就是你生辰囉?」


「是的,而若達成這個要求,你就能委身...嫁我。」


青年仍只是笑著,彷彿只是在說他曾經弄丟過他的頭飾等等小事。

「...呵,我向來不食言。」

他也笑了,捧住他白皙清麗的臉頰就是輕輕一吻。「你達成了我們的交易,我的確該遵守諾言嫁予你...」

「不怕只是編個謊言唬你?鏡家少主的終生大事貴得很,可經不起陌生人如此低劣玩笑呦。」

輕笑數聲,是自信也是絕對。「你不是陌生人。而沒有人能對我說謊,就算說謊也不會不被察覺。」


「我可以嫁你,但不代表一定會愛你。我沒擔保過,確信可以愛上你對嗎?」

「對,所以我先將我的妻子保留在你這。」

修長漂亮的手指劃過他臉頰,滑過肌膚也滑過頰邊亂髮。

「而在你領回之前...」

輕輕抓住他的手指,艷紅在落櫻粉色中顯得綺麗。


「我們會再見。」

幫他接了下去,青年的語氣很肯定也很確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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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他看似不明不白的,以一介鏡家少主、男子之身嫁給了另一個連名字都不曉得的男人。

「父親大人,望求見。」

聲音不大卻十分清楚的喚了一聲。

跪在父親房門前,他靜候著回應。

「進來。」

得到命令,紙門煞地由內側拉開,兩穿著家僕服飾的和服少女見了他,同時必恭必敬的喚聲少主安好。

「辛苦了,妳們先退下吧。」

揮手遣走侍女,他親自又將房門拉上,轉頭看著正批著帳冊的父親。

「...父親大人,望是應該還沒和哪位表堂姊妹訂婚吧?」

暫時停下手邊事,「那倒是,看中了誰嗎?」

「不,請恕我無禮...方才,在櫻花林已應許嫁做人妻。」

他從來不覺得這話有什麼不對,畢竟在他們的奇特家族環境中,偶爾也是有這類同性嫁同性的事發生。

所以父親也沒多大驚訝。

「哦,對方是誰?」

「不曉得...」

「那麼等你知道他是誰後,我再考慮答應。」

「是的。」

這就是他的家庭,鏡氏。

很淡然也很漠然的面對一切,沒有偏見也沒有成見。


但對未來,這種態度無疑的,成了將他推入某種境界痛苦的幕後黑手之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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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個晚上天氣很好。

還是去應邀擔任祈福祭典的祭司一職了。

然後遇見了聞名已久的,音樂大家水鏡少主──午後邂逅於櫻花林的,他的「丈夫」。

「遇見你真巧。」

祭典結束後,正卸著妝,看到他過來只是禮貌的敷衍一句過去。

慧黠的笑笑,他伸出手來。「初次見面,我是楊戩。」

怔了一怔,也抿唇笑了。「彼此彼此...」


「請多指教,順便代我向尊夫人問好。」

想起來,那是變相的允許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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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實和楊戩一事,的確是在家族裡風靡一時的奇譚之一。

原本族人都認為,他就算不娶女子改和男人共度一生,那選擇也想必是那旁系天才。

普賢是他的兒時玩伴,隸屬於僅次正系的較純正偏系;雖然血統不甚完全,但突出異常的優秀技藝卻是很享有名氣的。

討厭提到「血統」這話題。

什麼叫血統?又不是家禽家畜,分什麼血統純不純正不正?

所以更討厭聽到,對普賢的「那孩子雖出身旁系...」如此開頭評論。

經常聽到一些族人談話的公式,無非是正系若突出就是努力關係,附系若突出就是天生幸運云云。

很可笑的剛好相反。

難道真的,沒有人看見、沒有人知曉普賢的背後努力?

難道真的,大家都認為,特別突出的旁系族人只是靠著天賦,然後什麼都不做就得到成功?

承認普賢的領悟天資是比一般好點,但並非像口傳的那般曠世奇才;若真要說,他想他才是比較接近「什麼都不做就得到成功」的人吧?

他也並非曠世奇才,但他做的努力,因為仰賴優秀天資而比同年族人少了一些。

相較於如此生活的普賢,不禁有些自責了──


他,堂堂鏡家少主,才是那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的人呵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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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什麼答應嫁給楊戩?

很簡單,只是遵守諾言而已,沒有別的意思、也不知道能有什麼別的意義。

是的,在水鏡那多了個少夫人稱號的同時,他本人對楊戩沒有絲毫情意可言。

出嫁之時,收了他家的聘禮,一把上好的中國護刀:可惜他一向不會耍刀弄劍,頂多只是掛在腰間當個裝飾罷了。

為什麼不愛上楊戩?

關於這個問題,他可以很輕易的反問回去:為什麼要愛上楊戩?

他和他打了賭,願賭服輸,可賭的籌碼也僅止於「委身下嫁」罷了。

既然籌碼已交,為何還要額外的附加愛他?

或許楊戩是愛他的,但不代表他就得以同樣感情來回報。

交易早就全盤結束了,一切都能歸於「生活插曲」一類不是嗎?

還是照常住在家中接著委託工作,偶爾與他去櫻花林散步、聽他說櫻花吸血的故事,或者臨時起意到楊戩家那邊,讓人不至於忘了這個水鏡夫人的存在。

也是,僅僅如此而已。

抱著「人不見得需要愛人」的想法,就這樣在楊戩身邊,只有激情沒有愛情的,平安無事待了一年。

一年間多少有過性生活,卻是很標準的同上「只有激情沒有愛情」。


然後在百年儀式,成為沐浴鮮血的祭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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冠上祭師封號的當時,丈夫也同時成了必須忠於他的「樂人」。

於是很諷刺的,一下子似乎主被動關係全亂了。


但對於這樣的變動...雙方都不厭惡。

──有些事,是要有平等地位交流,才可能嚐到箇中樂趣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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──「有時候我會想,自己娶的這個夫人好像娃娃。」

──「願聞其詳。」

──「沒有感情,卻會動會思考的漂亮娃娃。」

──「是的,我除了親情友情不需要其他感情。」

──「看來你也不需要愛情。」

──「人為什麼需要愛情?多不可靠的東西,簡直比玻璃還要易碎。」

──「好灰暗的觀念,聽人說的嗎?」

──「抱歉哦,那是我從小到大的不變理念。」

──「真早熟。但你,從來沒想過試著愛人?」

──「很多事不需要愛情,也能照常運作的。」

──「舉例說明之。」

──「你和我上床時,有想到愛情這東西嗎?沒有吧。」

──「我沒說謊,真的有...因為你本身拒絕愛情,所以連帶也把別人的愛情給抹殺了。」

──「我很安於現況啊。」

──「可是我不滿足,沒有人希望自己愛的人連一點相同感覺都不得回報。」


──「好罷,如果我認為你值得我愛,就愛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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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如果我認為你值得我愛」

多狂傲的口氣啊,而他說時是自信滿滿的。

很確信自己不會愛上楊戩。

為什麼?

沒有為什麼,因為沒那必要。

但在得意當時,從來沒想過,愛人或許是不能用「值不值得」這種觀念衡量的...

然而發覺,為時已晚。


終於被捲進不平靜的旋渦,他發現自己其實也能夠愛人的。

應了楊戩的要求,他愛他絕不少於他對他的感情。


同樣的為時已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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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有客人找上門來。

是前幾天接的工作,到人家家裡為主人躺在床上的重病女兒祈福。

結果小姐沒死,奇蹟似度過了昨天晚上的危險期;委託他的主人,卻在女兒活下來的當時,無緣無故暴斃身亡。

屍體還來不及入土為安,憤恨不平的家人就吆喝著一幫親友,來到他面前算帳。

他說,死者委託的只是「能讓女兒活過來,不管什麼方法都好」。

於是向主人得到同意後,舞了一支曲子請神要求召還。

──招了小姐魂魄回來,卻將附近生靈靈氣吸的一乾二靜。

冷靜解釋著,委託人的死與他無關:沒有什麼不勞而獲的事,就連一命換一命都很正常。


「反正你們小姐不是活過來了嗎?」

就因為那句該死的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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祭師樂人或許是萬能,但分了開的同時卻也只是一介凡人罷了。


大約在還魂事件後的,一個月間。

他剛要到水鏡家,卻在不遠處發現越漸囂張的火苗正得意當時。


過後,雄偉建築被燒的烏黑...焦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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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災當天深夜,他在自己房裡看到楊戩。

「...我真的很驕傲,很該死...」

楊戩無聲的微笑著,一如往昔。

「甚至還沒說愛你......」


或許一切本就是夢。


「為了贖罪,讓我毀滅掉害你毀滅的一切。好嗎?」

彷彿聽到聲音,一如往昔般的低沉迷人...

終於展顏笑了。


憶起那傳說。

──「祭師與樂人位置在等宿命真主,是一不祥悲劇延續...」

...是的,他們就算身為宿命真主,又有何值得欣喜之處?



低頭。

腰間的聘禮配刀,在月色下閃耀著聖潔光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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樹林裡的那株白子,奇蹟似的突然紅了起來。

成為附近一帶最美最動人的櫻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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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毀滅?不,我們...來世再聚罷。』


沒有人阻擾的愛情,沒有人打攪的愛情...

精靈鬆手的瞬間,悄沒聲息的逝去。


──來不及說,愛你......


《緋紅花葬‧完...》

 

第三章

 

無陰無晴也無雨的清晨。

廊外吹著許些微風,剛才醒來,尚未完全清醒的翻了個身,又想蒙頭睡去。

可惜的是再也睡不著,他終於緩慢的起了身。

先穿上侍女早先置於墊被邊的襯衣,然後披著不甚正式卻輕便許多的服裝,在小立鏡前開始梳髮。

啊,頭髮果然還是短的方便梳理...

有些欣喜的想著,檀木扁梳子從髮根滑過髮尾,原本被睡到髮稍亂翹的,才過一會就回復的整齊多了。

他是昨晚才削成短髮的,之前一直捨不得那留了十餘年從未剪過的褐紅長髮,長長的頭髮垂到了將進足踝旁,雖然整理保養麻煩,但正式場合可做的造型就多了,頂好用的。

但好用歸好用,他倒是從去年就有想剪的念頭,直到昨天才真正下了決心。

經常,到廟會去、祭典時、走在街上、甚至在家,都因兒時家族的規定所影響,習慣穿著女性服裝,所以被誤認為女孩是常有的事,但被青年男子追求的次數一多,他的男性自尊可就大受打擊。

所以終於剪了頭髮,如此就算再離譜也不會被誤認性別了。



──瀲灩顧名思義,沐浴於水流滿而動,水光瀲灩晴偏好。

 迷


《參世‧瀲灩情染》


素雅起居室,靠庭院的牆上,掛著一幅小楷書法、擺著一扁平陶盆奉養的幾支火鶴。

而在等待侍女來通報工作間,他正用著剛送來的早膳,邊聽不遠處教導年幼族人舞蹈的音樂聲。

自成年後、當上祭師儲位後,已經習慣了這樣悠哉的早晨。

在這之前,聽過許多關於這位置的謠言,包括之前某屆的同性夫妻故事,結局好像是一個葬身火海、一個自刎身亡吧?

雖然不是他親身經歷,但從小就怕火這點,是千真萬確的。

與其說是怕火,還不如說憎惡來得恰當...很複雜的感覺,就好像它曾經奪走至親摯愛的生命一樣。

事實上,身邊是沒有一個親友因火災死亡或重傷的。

當作天生敏感,反正「祭師」一位已夠讓人稱羨了,就算本身再有點小缺陷也算不了什麼。

──只要照常的接委託工作,偶爾順著家族意思唸唸法咒,其他並沒有什麼不同,就這樣可以當個盡責的非正式儲位。

只不過另外那邊,樂人位置到之前都還空著,遲遲沒辦法派個代表試試。

所以今天的水鏡三子來訪,對家裡算是件大事。

「少主,您用膳結束了?」

傳來輕微的叩門,接著是侍女的聲音。

「嗯,水鏡家那邊的人到了?」

「現正在待客間等候。」

哦?還要用到隱密的待客間,而非數人公有待客室...

「那麼竹之代,妳可以先進來幫忙嗎?這腰帶花樣好難繫呢。」

外頭的竹代笑了,輕拉開紙門。

「好的,不過您又叫錯啦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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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靜與不靜之間的標準,徘徊。

雖然有聲音存在,聽來卻是種陌生的熟悉,有些複雜及期待的莫名。

坐在待客間,聽著遠處人聲樂聲近處水流鳥鳴,想起了臨走前,父母和與他最親的年幼小妹話語。

──『可要考慮清楚,真想去我不會阻止你,但若不慎決定錯誤,就是一輩子脫不了身了。』

──『就算這是一個做母親的希望好了...求求你,別去......不要斷送自己的前途啊...』

母親的建言他不想理,畢竟以她的個性來看,反正兒子也不差這麼一個,她需要的,只是他的才華而非他這個人。

是的,否則為何鏡家派人來催促那天,共同晚膳時,她提議說是要送走二弟,而卻連任何悲傷的樣子都懶得裝出?

但是父親...

他素來敬愛父親,盡量尊照他的意見想法,但這次既然連一直少管教他的父親都如此說了,想必事情之嚴重性。

所以他不光是為了長久來的理想,也是為了看他代替二弟時,母親臉上是如何虛偽的神情。

──『三哥,你會回來對不?到時我們再去捉蝴蝶...』

...蟬玉,他最疼愛的小妹呵,哥恐怕沒法回去陪妳了...

在家族裡,除了小妹和父親玉鼎、導師龍吉外,真的沒有什麼捨不得拋不下的。

於是他來到了這個他聞名已久的地方,等著見那他仰慕已久的...奇蹟。

暫時閉上眼休息一會,半晌後慢慢的,睜開望著腳邊樂器出神。

聽得外邊有人交談細聲。

接著竹簾輕巧掀開,一褐紅短髮的青年入內。


「初次見面,幸會。」

很漂亮的笑容,簡直比女子還美──

這就是他對他的第一印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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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問,鏡是個怎麼樣的家族?

只能說,從小家裡給他的感覺,就是「嚴厲卻又黑白分明」。

對,嚴厲卻又黑白分明...

像是下人向來只採用侍女,名字也是統一規劃的植物名、加上後面的代字,若年歲過有六十或深得人心,譬如菊代就能成為菊之代。

先別說兩者沒什麼差別,在鏡氏的榮譽制度下,每個家傭都為能得到新名字感到驕傲;而受到家族認可發與代號的侍女,更是在附近一帶的平民中,擁有一定的尊敬地位。

前提是撐得到沒被開除那時。

在眾多族人及侍女小心翼翼呵護下成長,他這個少主雖然被捧得尊貴無比,卻也沒有什麼特權存在。

差別只在住的建築棟別,以及屬於自己一間起居室和庭院罷了。

從小,就和同年族人們穿戴珠花擦抹胭脂,一身女子裝扮直到十五成年,但長期這麼下來,雖然百般個不願,他想他可能還是一生都脫不了多多少少的貫有脂粉味了。

然後很幸運的,十六歲時正是選拔祭師儲位。

而想必他上了那位置,只等和樂人會合後的一年,就能登上正式之位。

於是也在十六歲那年,開始學習咒文。

據族裡長老的說法,咒文,是以一個個具有念力的文字組成言靈,再以言靈汲取永不衰退的精神力,將說出口的話語成為真實。

聽起來很複雜。

他起初也是埋首在層層疊疊的家族藏書中,看了半天還搞的一頭霧水。後才知道這種東西,其實和舞蹈的原理相同,只要多加練習就能熟悉;比如,有人講解某某支曲子要怎樣跳法,但如果沒親自練習或觀摩的話,就算「第一段第二節第三個音,右腳在地踏兩下」說的如此詳細,但事實上到了第一段第二節第三個音,還是很有可能多踏一下或少踏一下,甚至記成左腳踏步等諸如此類錯誤。若經常練習,到後來只要聽到旋律,甚至不用去想他什麼大段什麼小節第幾個音,就會自然而然的做出正確動作。

懂了與日常所學差無甚多的原理後,學起來就容易多了。

從基礎的祈求四大元素,到複雜些的預知殺生下蠱召魂等等手法,都是熟能生巧:只不過因為還是儲位,殺生下蠱等,拿來試驗的都只是動物罷了。

他現正在學習的,是「還魂」。

召魂與還魂的最大不同點,召魂為已離開肉體的魂魄附回、但也可能是週遭任何一動靜物體,且成功後記憶與人格或輕或重的遭到破壞。

還魂,為已離開的魂魄與生前無異的附回原來軀體上:卻很有趣的,召魂時唸的是還魂,還魂時唸的則為召魂。

這並非必修項目,但能讓死者復活總是件好事,閒暇時間就拿來學習了。

煩的是咒文拉裡拉雜拖了一大串,讓向來就不勤勞的他,背了數月至今還沒完成。

到現在,還只記得最簡單的開頭──

煖湯濯我足,剪紙招我魂。招者召也,以手曰招,以言曰召,魂者身之精也。憐忠而斥棄,愁懣山澤,魂魄放佚,厥命將落,故作召魂,欲以復其精神,延其年壽...

簡之一句,八成等唸完後,死者的魂魄也不知道飛到哪去了。

反正也沒急著用,所以他真的慢慢的、慢慢的背,以致到了現在才序言這麼幾行。

再來是殺生詛咒的部分。

這方面就好學多了,忘了是誰說過,中國有個叫什麼荀子的,說了一句很有道理的話...

人性本惡。

學習像宰殺家畜般的基礎殺生時,只花了半天時間。進階無痛、痛苦至極卻慢慢死亡的、全身潰爛水泡等等,也是平均約兩三天就能學會一項方式。

和還魂召魂預知相反的迅速,這不就是人性本惡麼?

雖然普賢並不同意這個說法,但他相信那只是個性上的差異所致,對於事實是沒多大改變功用的。

普賢是他的表弟,幾乎比他和父母間更親的摯友。

在他看來,普賢對所有事物都心存憐憫。但也不是虛偽的全不殺生,只是該殺的殺,不該殺的就別拿生命作消遣;而所謂該殺的,就是會大量奪取其他生命的生命。

曾經笑著說,照他的想法說來,那麼最該殺的生命,不就是人了?

沒想到普賢認真的點點頭,讓他煞時識相的住了口,暗暗咋舌不已。

後來兩人間很有默契的沒再提這話題,直到成了祭師儲位那天,他擔心的來到他房裡。

原來普賢聽說了,祭師是個殘忍的位置,必要時甚至連以鮮血沐浴其中都沒差別。

望不會變成那樣吧?

是呀,只要你說一句,我就不會變成那樣...

理所當然的摟了摟普賢肩膀,他親暱的對他承諾了件不可能的承諾。


當然,後來明瞭時已經太遲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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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那,你今晚就住我房裡。」

話一出口,看到藍髮少年泛起微紅的雙頰,他就算再笨也懂得他的意思──更何況他一向以思緒聰穎出名。「別擔心,在你成為樂人之前,我是不會對你怎樣的。」

天知道簡直越抹越黑,看來他的允諾在他身上是沒得到什麼作用的。

「這...雖然你今天說的話,是讓人很想把你一口吞掉啦...不過我就算不是君子,至少也不會落到小人等級...所以你放心,明天早上起來一定還是完璧之身......」

只是把事實招供而已嘛,他有說錯什麼嗎?

靜默半晌。

...嗯呃,看來情況越來越不妙,八成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...

「好啦好啦,真是敗給你了...」嘆了口氣,「大不了睡前,我把自己雙手反綁就好了嘛。」

忽地,楊戩笑了。「...謝謝,不過不用這樣虐待自己,我知道那是傳統。」

既然知道,還裝出那什麼樣子?

於是他第一次上了他的當。

頭次在普賢以外的人身上,看到「外表清純無害的更可怕」這真理發生效應,終於感到哭笑不得是什麼滋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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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為不成文的傳統,楊戩方才來就和他睡了同個房間。

然後過不久,也依規定互送禮品──

一件舞衣與一把護刀。

算是什麼?

長老們該不會認為,這就是所謂...定情物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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嚴格算起來,其實撇下楊戩從之前就仰慕他不說,大概在初次見面時,對他就難得的抱有了那麼好感。

基本上,楊戩是屬於人見人愛那型。

卻聽人說,他雖算是人見人愛,但由於給人印象較為冰冷:藝術品般的冰冷,所以朋友也稱不上多。

甚至有謠言傳他輕狂傲慢。

關於這點,他真的很為他打抱不平──輕狂傲慢?天,是哪個遲鈍傢伙傳的?

好吧,至少他在他眼裡完全不是如此...

並不輕狂也不傲慢,就算有也只是不知如何和外界溝通的生澀。

如果說「漂亮美麗」是一種侮蔑男人的形容詞,他自己被形容成這樣時也會多少感到些不悅,那麼他想他得先對楊戩的不愉快感到抱歉。

但,楊戩給他的印象的確如此:不光是外貌的漂亮,往往一個眼神一句話語,都能感到發自體內的真正美麗。

而那種美麗是超越性別的。

天經地義的美學,即為凡是生命,無不喜愛漂亮精緻的事物...

他當然只是一介凡人,所以過沒多久就迷上了楊戩。


著迷,有時候會驀然驚覺,其實並不是自以為的、可以等於愛戀。

最初,他把他當作一項完美的事物供奉著,然後漸漸地,迷走在紫紅色的芬芳裡。

雖沒有明白說出口,都以為那就是愛情。

像沒吃過甜味的孩子,偶然嚐到了一點別人家廚房的砂糖,就認為那是同伴中口耳相傳,那種從遙遠外海引進的,貴族專享的一種叫可可所製成的薄片甜食。

其實兩者雖都帶有甜味,卻是被人們清清楚楚劃分界線的兩樣東西。

還在無知的狀況下,沾沾自喜著。


可以愛你嗎?

直到櫻花林中,楊戩一句話點醒了他。

是啊,他們可不可能有結果呢?

思考過後的答案,是不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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拒絕楊戩時,就是正式成為祭師的前幾天。

當時拒絕,自然有考慮到這點:經過近幾年的觀察,終於相信關於這位置的血腥程度,應該是無庸置疑的。

既然連是否真的愛著楊戩都是個問號,又有什麼資格去拖人家一起淌這灘混水?

拒絕當天因期限將解,奉家族的命令,生平第一次使用咒術殺人。

雖然只是個簡短的咒文、只是簡單的基礎型殺生,卻讓他自我厭惡了好久好久。

低頭看著外表乾淨,卻已染上血腥味的雙手,一種名叫淚水的東西從眼眶裡慢慢的,一滴滴滴落,漸漸腐蝕掉衣領。


第一次感到普賢說的沒錯。

這是,專屬於罪人才能戴上的稱號啊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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儀式前天黃昏,幾天沒出現在眼前的楊戩,意外的來房間看他單獨練習舞蹈。

雖然有些尷尬,也只能當作沒看到,默默的練習完了,卻突然聽到他先開口。

「你跳舞時真美。」

裝作若無其事的,繼續解著厚重舞衣。「或許吧。」

然後很不安穩的,寧靜,雙方都找不到話攀談。

「...還在,想咒術的事?」下定決心似的語氣。

原來他知道了...

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,輕輕蹙了蹙眉頭。

「我知道我這麼說很傻,可你一定要繼承祭師的...吧?」

「是的...」

「...但若,你能為我失去珍貴的東西,那麼我就不需要怕了...」

淡淡的笑著,淚水的鹹味混著視覺苦澀。

聽出了話中絃外之音,知道他素來不喜打啞謎,真不得已時...恐怕,就很嚴重了。


閉上眼,終於一種狠狠地,宣誓性的決定語氣。

「......如果是為了你,我想我...可以做出這點程度的犧牲......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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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,兩個人的共同悲劇。


儀式前他下咒殺了他們的親父母,再動手掏出了鮮血淋漓的人心。

只因為那是兩邊長老們的指定祭品,雙方族人也不覺得哪裡殘忍。


得知人們的想法後,楊戩不可置信的喃喃自語。

──這世界,全都瘋了...


是的,全部的一切一切,都失常了。

但在週遭瘋狂的同時,他又何嘗不也瘋狂了呢?


漸漸地,習慣鮮血味道後,開始對殺人這件事麻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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──「知道嗎,你變了很多...」

──「我懂,但我再也不能從那反胃的惡夢裡脫身了。」

──「所以你就放任自己,繼續無止盡的殺生下去?」

──「...討厭這樣的我嗎?」

──「我討厭你的逃避現實。」

──「這點我自己也討厭。」

──「可是在我忍受的極限到達之前,我還是會待在你身邊。」

──「是麼,那就夠了...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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能夠相愛的時間,永遠永遠都嫌不夠...

是場面話,也是真理。

雖不喜歡這種文藝式的陳腔濫調,卻也無法否認其真實度。


對他們來說,比起在一旁做什麼花前月下風花雪月,還不如互相確認對方的存在,然後鬆了口氣的重要。

殘酷的現實,就是如此了。

兩個人在一起,說沒有愛是假的,但既然想愛,就要愛的比別人辛苦。

也奢望過,能夠愛的輕鬆自在些,卻立即明瞭是天方夜譚痴人說夢話。


偶爾難免懷疑著,他們真的彼此相愛嗎?

是否是因為各種因素所逼,所以兩個人很自然的在一起彼此舔舐傷口,但那種親近感的同病相憐卻不是所謂愛情?


就混亂的,懵懵懂懂的一路走了過來。

但就算不是想像中的情感,那又如何?就算只是同病相憐的互相舔舐傷口,那又如何?

至少很喜歡,很滿足於這種曖昧的、不同於友情親情的感覺之間。



沒有一件事是不必要,而確實發生的。

──有人說,你認為愛情是什麼,它就是什麼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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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著豪雨的深夜。

在房裡點著燈,偶爾看看庭院外的蕩漾池水,靜靜的閱讀。

最後一絲書頁翻動的聲音,都隨著雨水化掉了。

「...我想...我可能,快到極限了......」

躺在鋪於地板的床墊上,背對著他,楊戩的聲音稍嫌細微卻異常清晰。

心疼的征住。

「...那麼,對你也好。」

「是啊...大概極限過後,就能乾脆的離開你了吧...」

雖然兩人都知道離開意味著逝去。

囂張的,打著叮咚有聲的悅耳雨聲,在此時只令人覺得刺耳。

「我想,問你一個問題好嗎?」

無聲的合上書卷,跪坐於床鋪邊──依然沒和他正對面。

「問吧...」

微小的蠟燭火光,氣勢微弱的慵懶跳動著。

卻彷彿揭下了華麗羽翼的,雄孔雀般地平實淡然。

「愛過我嗎?」

「...是啊,熾熱異常、瘋狂異常的。」

靜靜坐起身,兩個漸漸交疊的身影,透過小小火光投映在屏風上。


「讓我,在還沒達到極限之前,再說一次愛你...」

朦朧的眼眸沒有激情,是種真實的眷戀。

「我愛你......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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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恨。

在最重要的人消失那天,終於背得爛熟的還魂咒,卻一個字也想不起來了...

只好選擇了最原始也最直接的方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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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說還有什麼解決之道。

會選擇,以時空的懷抱,靜靜孕育著下一個來生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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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每與他們相關的大日子,總是少不了些水氣。

是,洗淨污垢、洗淨血氣嗎?


不曉得。

反正,什麼都不重要、什麼都無所謂了...


《瀲灩情染‧完...》